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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0章 期不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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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有危险。我把森罗大阵拔离,他们就没有攻击申城的借口了。”

    木仰之的碧眸平静如坚硬的翡翠。

    白羽却被这句话中意有所指之处惊到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她转身向张韩二人投去询问的目光。

    张屯溪苍老的脸颊上浮起一片萧索,苦笑着向白羽摇头,却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白羽想问木仰之他待如何,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。

    木仰之望着西天边,一直不曾转眸:“这里是太平洋中的一片岛礁,远离航道,人迹罕至。如果你们愿意在这修整,可以留下。如果要回申城,御剑飞行需要一天时间。我托谢怀衣将九鼎降入归墟,重新封印海眼。云山已降,天梯再度隐去。韩子和,如果你担心杀业过重,难以抗衡天劫,或许可以试试大罗成就丹。”说到这,木仰之神色一转:“只可惜单方难求,药材更难配齐,随缘吧。”

    韩子和笑道:“从我拿起刀,就没想过要放下。不是所有人的修行都是为了长生久视。多谢前辈指点。”

    木仰之点点头。

    白羽赶紧追问:“云山降入归墟……那……陌寒呢?”

    木仰之垂落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怜悯:“跳出轮回的人,是不会再进入这片轮回的。”

    白羽心下一空。

    是了,在听到决战计划的时候,她本以为自己还能与师父并肩迎敌,却从未想过,那道天梯一旦踏上,不论生死,都不会再有相见之期。

    最后一次见师父还是什么时候?

    闭关之前。弥天烈焰之下,陌寒为她下了一道镇山河!

    突然有潮水一般的情绪涌上眼帘,白羽怔怔站在海风里。

    木仰之多看了白羽一眼:“以你的资质,修炼至待诏飞升是迟早的事。你师父尚且不担心你,你有何担忧?”

    白羽愣了一下,握紧了袖口斜插的骨剑。

    木仰之继续道:“不要因为心境难破耽误修行。我言尽于此,还有什么要问吗?”

    白羽喜忧参半,心绪起伏。

    叶观止看了一眼苏妍,隐约感到木仰之已有去意,以拢音之术悄悄问道:“前辈可知我等来历?在下只请教一件事,我们该如何回到来处?”

    木仰之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茫然,也密答道:“如果在对的地点,和对的人一起,以一件空间法器贯穿两界,凭原世界所有之物的定位只能,就够了。”

    叶观止神色一亮,追问:“何为对的地点,什么才算原世界之物?”

    木仰之道:“这要问你们因何而来。至于贯穿两界的法器,轩辕令就行。”

    ——轩辕令?

    自从被轩辕令带出归墟大漩涡,叶观止就对轩辕令的作用就有些揣测,此刻听木仰之证实,心中竟反而生出一丝不确定。

    “前辈,我们三人因手中橙武被带来这个世界,但这并非原世界之物……而是一个虚拟世界的产物……”如果用轩辕令不能回到原来的现实世界,反而被扔去剑三,那对于叶观止和苏妍来说,又有什么意义呢?

    木仰之没有问橙武是何物,更没有问什么是虚拟世界。

    他沉默了一会儿,问:“连身躯也是吗?”

    叶观止与苏妍神色沉重的承认。

    “我自拥有作为木仰之的意识起,就没有遇到过穿界之人,你们是第一次。如果没有原世界的坐标,那么我也没有办法。”木仰之补充道:“除非……”

    “除非什么?”叶观止急问。

    “脱去凡胎,也就意味着你可以不受物质世界的限制;或者,如果二者联系颇深,你也可以从虚拟跳入现实。”

    叶观止神色颇为凝重。

    苏妍悄悄捏了捏叶观止的手,放开了笼住的音障:“多谢前辈指点。”

    叶观止一行人大战一夜,正精疲力竭,又见木仰之无甚谈性,纷纷沉默下去。剔透的海水如最软的玻璃,细细的白浪像是绵延的裙边。岛礁之畔,海底一片繁茂,光怪陆离的海藻在水底漂浮,五彩缤纷的鱼虾从中进出。

    白羽抱着长剑,手腕上原本光华流转的玄晶,沉默如一块顽石。

    木仰之扫过的目光并未停留,甚至并未聚焦在任何一件人世间的事物上。少年人沉默的面容如坚硬的岩石,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表情。他站在海风之中,凝望着沉没的云山,深碧的眼眸里是无法窥测的寂灭。

    这就是木仰之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影子。

    此后匆匆三十余年,时间的浪潮拍打着生命的海岸,剥蚀了一切过往的痕迹。

    夏去秋至,冬尽春来,四季的轮回,如巨轮碾过,星斗变换,时光悄转。这片大地从毁灭的余烬中复苏,艰难的恢复着曾经的荣光。坍塌的高楼重新建立,崩溃的桥梁重新修整,沉没的巨轮再度起航,新的生命在新的阳光下蓬勃生长,新的罪孽也在新的黑暗中再度滋生。

    没有人再见过木仰之。

    那位曾经庇护了整个申城的木灵,仿佛彻底消失在这片广袤的世界中。十余年前,在工业复苏,经济腾飞之后,曾有人组织过全球范围的搜索,托第三次工业革命之利,试图找到这位行踪无定的木灵,却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不久后,远洋的巨轮带回来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。

    有人曾在北冰洋上看见一片草木葱茏的浮岛,巨大的树木上缠绕着粗壮的藤蔓,寂静的繁花飘零在冰冷的海水之中,宛如一片片游曳的水母。又有人说,曾经在几内亚湾航行的船只误入海上森林,以远洋巨轮的航行能力,穿梭了几天几夜也未能走到尽头,可就在一夜之间,森林从茫茫大海上消失,而船只还在几内亚湾,燃料消耗颇巨,船却只漂流里了数海里。

    每每听到这些消息,总有大量船只,打着各色旗号前去探查,也每每一无所获。久而久之,这种寻找,因为耗资甚巨而被叫停,暗中追寻却一直没有停止。

    这也包括,对叶观止的寻找。

    十余年前,叶观止携苏妍踏入已成禁区的金陵城旧址。其后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,能找到他二人。

    自金陵陆沉之后,那片被湖水覆盖的地下世界,就成了亡灵安息之所。每年元旦,都有大批幸存者及其后人隔江祭拜,寄托哀思的莲灯挤满江面,一望无际,几乎能从金陵一直绵延到申城。江北建立了新的城市,沿用了旧地名“六合”,是以六合灯节继夫子庙灯会之后,又成一道繁华富丽的景观。

    只是,江南的金陵城旧址几乎无人敢进。所有被雇佣的冒险者,试图踏入这座水下旧城,寻找轩辕令下落,都失败而回。

    如今,又到六合灯节。这天正是新一年的开始,天公作美,又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。

    原金陵临时驻地,经过屡次拆建,成了新工业园区的一部分,只有沿江一小段,特意保留下来,做成金陵城纪念走廊。整条路以沉重的黑色玄武岩铺设,其上凿了大大小小无数脚印,据说为了修筑这条足迹之路,光是采集幸存者样本,就用了好些年时间。每一个同尺寸的脚印下,都留有签名。这签名连缀不绝,一直延伸到悬挑入江心的栈桥。已逝者工整的宋体姓名混杂着幸存者龙飞凤舞的签名,都随着时间的侵蚀略显模糊。

    时间只过去了三十余年而已。

    这条曾经无数人逃命时走过的路,成了后来者临空凭吊的名胜。

    虽然天气寒冷,江风凌冽,两侧特意用护栏隔开的人行道上,确是摩肩接踵,满是游人。

    年轻人带着父母,家长们带着孩子,甚至还有一群学生,在老师扩音喇叭的指挥下,沿着纪念墙合影留念。

    雪从低垂的铅云中坠落,混黄的江面上满是精致的莲灯。道旁贩卖莲灯花圈的小贩搓着手直跺脚。却见眼前一花,竟然站着一个眉目锋利而生动的女人,一时居然看不出年龄,她穿着一身暗绿色大衣,完全不畏风雪,买了一束白菊,留下一张纸票就走。

    小贩忙把钱塞进腰包,再抬头寻找,却不见女子踪迹。闷头想了半晌,这才惊觉——那人不是最近新闻里才露过面的女上将?似乎和最近几年的一桩公案有关,不管是网络还是现实,这些年都为此吵得不可开交,前几月还说要举行什么投票来着?也不知投了没……

    这样的大人物没带一个随从,孤身一人到六合来,是为了什么?

    这念头刚从小贩脑海中飞过,下一刻,他就后悔,为何刚刚不多卖几朵花给人家,想来人家也不会介意这点小钱,自个儿也好早早收工吃饭。

    这条纪念走廊的尽头,是一面巨大的浮雕。整块浮雕讲述了从金陵大迁徙到金陵陆沉的全过程。由数位著名雕刻艺术家协力完成,从定稿到成形耗费了五年时间。可此处据景区门口太远,所以少有人至。这面浮雕,极其生动地展示了昔年天灾降临的场面——人群疯狂逃生你推我搡,轰炸机在冰冷的天空中盘旋,火焰在呼啸的江水上飞舞,大桥被巨浪摧毁,无数人坠入江心……这面曾经因太过残酷引起无数争议的浮雕,被力排众议安置在此处。

    而浮雕之后,是一个人的衣冠冢。

    暗绿风衣的女人走到此处驻足片刻,脱帽垂目,以致哀思。

    三分钟后,细腻的白雪已沾满肩头,她转过浮雕,向前走去。

    巨石隔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喧腾热闹,浮雕背后,一方简洁的大理石墓,坐落在茵茵碧草中。虽是冬天,这种特殊培育的耐寒品种,依旧郁郁青青。

    可风衣女人却停住了脚步,站在侧道边,看着石碑前刚刚献上白花的年轻女孩,几乎不可置信道:“……素羽真人?”

    被称之为真人的女孩,回眸一笑,执剑回礼:“薛将军,久违了!”

    三十多年了,自申城之战谢怀衣失踪后,薛自雪的部队就被肖廷声全盘接收。肖廷声颇有用人之能,也为了安抚新旧势力,一直对薛自雪委以重任,连升至今。薛自雪知道,申城之战后,修行人率先离开,不知去向。随后几年,叶观止消失在金陵旧城;张屯溪于七年前羽化而去,留下一个十多岁的衣钵弟子;韩子和据传早早去了昆仑山潜修,带走了徒儿沈馨;只有白羽。虽然天南海北再无相逢,她却能从一份份文档中读到她的足迹。眼看着这个女孩是如何从白羽,一步步成为素羽真人。

    可今日相逢!昔年一派稚气的女孩,居然音容丝毫未变!

    笑意清澈,眸色分明,蓝白相间的道袍垂在雪地上,一支精美而沉重的长剑,自背后散发出不可忽视的灵光。

    据传——那把剑叫做赤霄红莲。

    “真人,客气了。”薛自雪缓步走到白羽身侧,目光落在简洁的大理石墓上,“你还是叫我薛自雪吧。”

    “薛姐姐,你依然可以叫我白小羽。”白羽的语气一如三十多年前,似乎这天翻地覆的变化,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。

    薛自雪甚至有些不真实感,哪怕她身为初代的觉醒者,衰老速度远慢于普通人,可六十岁的时光也在她光洁的眼角留下了皱纹。

    可白羽依旧是那个白羽,连身高也没有变。

    薛自雪忽然笑了,推辞道:“我还是称呼你为素羽真人吧。”

    白羽依然执剑含笑,飞雪落在她眉间剑首,不做一点停留,直划而落。雪意渐浓,薛自雪身上已经积了一层洁白。

    “素羽的名号只代表世人眼中的素羽,而白羽依旧是白羽。”

    如果是三十多年前的薛自雪,她会怎么说呢——我不耐烦和你绕虚文,将重点。可如今的薛将军只是笑了笑,笑意未达眼底。

    “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这里?”薛自雪漫不经心地问。

    白羽侧首看着薛自雪,明润的目光毫无避忌:“我来祭拜魏将军,也是专程来等你。”

    薛自雪一怔,她只因一场重要会议,临时落脚在六合,今晨心血来潮,独自前来祭拜,甚至连警卫都没有说。白羽居然知道。

    只听白羽道:“我知道你要来六合,而你多年未至,今岁重来,一定祭拜魏将军。”

    薛自雪瞳孔一缩,看着白羽的眼睛却没有窥见一丝心意,脸上浮起一片阴霾。

    她没有接话,但白羽却轻声问:“结果出来了是吗?算算时间,也该快了。”

    薛自雪从容的面具浮现一丝裂痕,那深处是涌动着的愤怒:“是的,今夜就能出结果。”

    “你猜会是什么?”

    江风骤急,积雪飘满了墓碑,苍青色的草甸几乎看不出颜色。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好猜的。”薛自雪答得极为冷硬,像是从岩缝里逼出的西伯利亚寒流:“五年前,金陵陆沉的细节被撤密公开之后,舆论就一直倾向于为无辜丧命之人讨还公道,这还是肖将军在时一力弹压的结果,如今新一届上台,要整编肖将军一手打造的班底,这些旧事,自然成了绝好的靶子。已经三十年了,再痛的伤疤,也愈合地差不多了。”或许从这座纪念走廊建立开始,一切的矛头,都缓缓指向了曾经的金陵。

    雪越发大了。

    墓碑在风雪之中似乎越发沉默。

    “是么?”白羽把玩着剑柄上垂落的流苏,笑道:“所以,你决定亲自去做魏将军的辩护人?”

    薛自雪豁然转头,一字一顿道:“你因该知道,只有我最合适!”

    白羽眸中的笑意终于转化为担忧:“人们喜爱你,喜爱一个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将军;却不会喜爱一个曾经做过刽子手帮凶的薛自雪。哪怕在那个时候,你、我们、魏江军都没有更好办法……”白羽忽略了薛自雪凌厉的眼神,“你可以赌上三十多年来积累的声望,尽全力为魏将军辩护,可有些人却不愿意看见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说……”薛自雪神色一换,立刻掩埋了真实的想法,多年宦海沉浮已经让她习惯于掩饰内心,若非白羽带着三十年前的时光向她追问,她不会如此失态。

    “有人要杀你啊。”白羽叹了口气,“你知道,当年现世的两块轩辕令,一枚被谢怀衣带去帝都,随着云山一起沉入大海,虽然总有人怀疑那一枚落在了木仰之手中,可没有人能找到木仰之本人。另一枚轩辕令,在叶观止手中,他和苏妍被逼无奈只能选择离开。那些人找不到轩辕令的下落,却调到了谢怀衣的档案……”白羽欲言又止,看着薛自雪的神色,轻声道:“他们知道你是第一个成功使用34-1试剂觉醒者的人。原本你位高权重,不易动手,可如果陷入这场舆论风波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!”薛自雪斩钉截铁道:“你远在山野不懂这些,如果那些人想动我,不论什么借口都可以用!但我必须为魏将军正名!只有我可以!计划虽然是魏将军拟定,但最后的执行者却不是他!你明白!绝不是他!”

    白羽沉默了。

    从薛自雪屡次易于常态的激动中,白羽已经察觉到她必死的信念。语气放得更加和缓。

    “薛姐姐,这次和你见面,本就想和你告别,我有预感,天刑将在不久后到来。而我也将最终离开这个世界。在走之前,我想见你们最后一面。可叶观止和阿妍离开了,张屯溪去了,韩子和也没能度过天刑,木仰之或许早就离开,就连肖将军也去了。我曾下力气寻访姚启轩的下落,自申城之战后,他收敛了姚兴国的遗骸就不知所踪。可在寻人途中,我却发现,有人暗中调查的龙血档案居然和谢怀衣有关,而当年促生申城大量觉醒者的药剂,居然也源于谢怀衣!薛医生去后,你就有可能是唯一的知情者。万望小心。”

    大雪纷摇,割碎视线。

    薛自雪的眼中忽地重燃起烈火。

    “你放心去吧,这事我解决!”

    白羽唇角轻轻一笑,厚重的积雪没有侵染一分,“那么,薛姐姐……告辞了。”

    薛自雪肃然顿首,郑重回答:“告辞!”

    话音一落,仿佛光影结成的白羽,一分分浅淡下去,不消片刻,就只剩下平静的大雪。而她站了半个小时,脚下留下一圈雪中空地,身侧居然平整如镜,好似无人来过!

    薛自雪站在魏将军墓前,沉思良久,决然离去。

    不远处的人群中,一个白发苍然的老妇,抱着一件破旧的男孩外衣,喃喃自语,踉跄而去。若是凑近细听,老妇人像是操着关中口音,念着两个字:“安安……安安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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